茶之书(冈仓天心)之三道与禅

作者:茶贵人头条号 更新时间:2022-10-12 20:42 阅读:941

茶之书(冈仓天心)之三 道与禅


一个人若能掌握生命艺术的精髓,便可称作是道家的真人。对这样的人来说,出生乃是进入了一场大梦,而踏入此梦则是为了能在离世之时,见识到梦醒的真实。他磨练自己的心智,好隐晦入悠悠大众之中。


众所皆知,禅与茶两者的关系深远。前面已经提及,茶道仪式是由禅宗茶会发展而来的。而道家始祖老子这个名字,也与茶的历史紧紧相连。中国的童蒙教科书写道,对客人奉茶的习俗,乃是源自于关尹。他是老子的知名信徒,在老子西出函关时,对这位“老哲人”,奉以长生不老的金色仙药。我们无需太过执着这则故事的真伪,虽然就确认早期道家饮茶之目的为何而言,这点是很值得去探究的。不过,此处我们感兴趣的是,那些发源自道家与禅宗,而在日本茶道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的生命观与艺术理念。


虽然存在着一些值得赞赏的译作,不过很遗憾,道家与禅宗的教义说法,目前为止似乎还是无法准确地用外国语言表达出来。


翻译永远无法达到完全忠实,就像一位明代作家说的,再好的翻译,至多也只能像观看一帛锦绣的背面,一丝一线纵然针针安在,色彩花案终究无法惟妙惟肖。然而,真正精妙的道理,从来就是难以说予人知。古圣先贤的教诲,也从来不是井然有条。其结论总是莫衷一是,因为他们不希望只触及表面。与之交谈,一开始总以为他们痴愚,结束后才发现自己长了见识。老子就以他一贯的奥妙风格说道:“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弗笑,不足以为道。”


“道”,字面上来看,意思就是“路径”,间或翻译成“正途”、“绝对者”、“法则”、“自然”、“至理”、“模式”。这些翻法并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之处,因为道家也会随着探讨主题的不同,而赋予“道”不同的意义。老子自己也说: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独立而不改,周先不殆,可以为天下母。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,大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。”与其说是路径,不如说“道”的意义是“在路途上”。它是无穷幻化的精神----是无尽的生成过程,一方面不断返回其自身,一方面却也藉此呈现出新形态。龙,这个象征之所以深受道家喜爱,也是由于它盘踞于自己身上的外形,正符合道的特色。其或聚或散,并无常态,亦如浮云一般。道,也可说是“变易”。用带有主体色彩的话来说,道是天地万物之心。道的绝对性,在于它是相对的。


有一点必须要先加以叙明:道家,如同它的正统后继者禅宗,代表着中国南方人士的个人主义思潮,与北方由儒家代言的共同主义精神大相径庭。中国,这个处于天下中心的王国,面积跟欧洲差不多大,两大长河贯穿其中,风土民情也随之迥异。长江与黄河,可说是类似于地中海与波罗的海。即使是历经数百年统一的今日,南方与北方在想法与观念上还是存在着差异,犹如拉丁民族与条顿民族(日耳曼人)的不同。在通讯不如现代发达的古时候,尤其是在封建时代,这种思想上的差异当更为显著。供养出诗歌与艺术的土壤气候,在南方与北方之间是截然不同。在老子及其追随者,甚至在屈原这位楚辞的先驱者身上所出现的浪漫主义论,无法见容于同时期的,针对道德伦理做出长篇大论的北方作者。附带一提,老子大约早于基督五个世纪。


道家哲思的最初来源,其出现的时间比以“长耳”为外号的老子,还要早得多。老子本人的思想,在一些中国古籍,尤其是《易经》之中,便可寻得端倪。只不过,当时中国古文明崇尚的是规范与传统,尤其以建立于公元前12世纪的周朝文化为最,个人主义思想的发展,因此受到长期的压抑,一直要等到周朝分崩离析为无数独立的王国,它才能在思想自由的土壤上茁壮成长。老子与庄子同样都属于南方人,也是众多于此时期开始崭露头角的新学说中,其中一门新学说的开创者。另一方面,孔子,以及其徒子徒孙,目标则在于复兴古代传统。因此,若对儒家思想没有基本的认识,即无法理解道家的说法,反之亦是如此。


前面曾经提到过,道家的“绝对”乃是“相对”。这使得在伦理道德方面,道家对法律以及社会道德规范是嗤之以鼻的,因为对他们来说,对错,也只不过是一组相对的词汇。赋予定义的同时,也就设下了局限----“固定”、“不变”所代表的,其实是不再生成变化。屈原也说:“圣人不凝滞于物,而能与世推移。”道德标准的起源,其实是过去社会的需要,然而,社会难不成从来不曾变化吗?人人遵循共同的传统,必然需要个人持续地向国家作出牺牲。为了要欺瞒众人,令其皆入礼教彀中,教育所培养的,乃是无知的人民,只求他们行止必须得宜,却不令其了解真正的善良为何。人们在意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,其程度夸张到反而成为一种邪恶。我们从来不愿原谅他人,因为我们知道自己也是有罪的。良心之所以必要,在于没有人敢对他人吐露心中的真话;至于自尊之所以必要,则是由于没有人敢向自己据实以对。一旦世界本身就如此荒谬怪诞,又如何教人对其严肃看待?到处所见者,说穿了都是交换。荣誉!贞洁!瞧,那志得意满的推销员,正在兜售这样的善良与真理。即使是所谓的信仰,甚至也是用钱买的,内容反正不过是些肤浅的道德信条,加上鲜花音乐,做些圣洁妆点。一旦拿掉只知讲求枝微末节的教会,还能剩下什么呢?然而宗教的托拉斯,却还是惊人地成长,因为它的“收费”异常低廉----一次祈祷,就能拿到通往天国的门票,一份文件,就成了吾乃良民的证明。要把自己藏身于众人之中,一旦你真正的用处为世人所知,马上就会被公开拍卖,由出价最高者得标。世间男女,为何如此喜欢宣传自己呢?这难道是种源自奴隶时代的本能吗?


道家思想的活力,对同时期思想家造成的震荡,并不逊于其支配后世发展的程度。开创统一伟业的秦朝,也就是西方之所以称中国为“China”的由来,其统治的期间,也是道家大为活跃的时段。若有时间细究一下道家对当时的思想家,包括数术家、法家、兵家、阴阳家,以及之后的楚辞作家,所产生的影响,当是非常有意义的事。甚至,我们也不可忽略那些以“实名”为探讨主题的理论家,他们论辩白马是因为其白,抑或因为其坚,所以才可以为实呢?当然,也不能忘了六朝的清谈之士,他们与禅门弟子一般,沉迷于“净”与“玄”的讨论。无论如何,中国文化之所以形塑出“温如玉”,这种优雅自制的人格特质,必然要归功于道家。无论是太子,或隐士,道教信徒们遵从着教义行事,获致了多彩多姿的成果,这样的故事充斥于中国历史的各个阶段。它的内容充满奇闻、警句,及寓言,才会如此精彩丰富。而假如不是在趣味情节中带有警世真理,故事也难以如此流传。我们非常乐意跟这些故事中的皇帝促膝长谈,他既长生不老,话语又趣味盎然。我们能与列子一同御风而行,却发现一切竟如此宁静,原来我们自己就是清风,又或者我们能与河上公一起浮于半空,他不属于天,亦不属于地,故能在两者之间遨游。即便现在的中国道教已然走样,变得荒诞不经,依然充满丰恣迷人的想象,远非其它教派所能企及。


不过,对亚洲的人生样貌来说,道家的主要贡献是在美学领域。中国的历史学家总是称道家为“处世之术”,因为它所关注的是当下----也就是我们自身。是在自身之中,才融合了“神圣”与“自然”,才隔开了过去与未来。“现在”,其实是不停推移的“无限”,也是“相对”的本来所在。既然有“相对”,就必然有“调整安置”;而“调整安置”便是“艺术”。生活的艺术,便在于不断重新安置周遭环境。有别于儒家与佛家,道家对于尘世的一切,会如其所是地接受,在其中的忧烦苦痛中,试图找出美之所在。宋代流传一则有关于三位尝醋者的寓言,巧妙地表现出三家之言的特色为何:话说,释迦牟尼、孔子,与老子,同立于醋缸----象征着人生----之前,三人各自用手指沾尝一口。实事求是的孔子说醋是酸的,佛陀则谓其苦,老子却称其甜。


道家主张,若是人人都能够保持物我的和谐,生命定能更加喜乐。此世的人生大戏若要搬演成功,秘诀就在于如何维持万物之间应有的关系,以及如何在一任他人自在的同时,亦能不失自己的立场。想要扮演好个人的角色,必得对整出戏码有着通盘的了解才行;在考虑自我的同时,切勿失却了整体的关怀。关于这点,老子拿出他最爱的暗喻手法,用“无”来向我们阐释说明。他认为真正的本质乃是存在于“无”。举例来说,一个房间真正的实在,是由屋顶与墙壁所圈出的空间,而不是屋顶与墙壁本身。水壶的有用之处,在于它拿来盛水的空间,而不是水壶的形体,或是它的原料。“无”,因其无所不包,也就无所不能。唯有在空间之中,才能存在动作。能藉由自己的虚怀若谷,接纳所有异己,人才有办法无入而不自得。作为整体,永远都能够宰制部分。


这些道家的想法,对于我们任何面向的行为理论,都发生巨大的影响,甚至包括了剑道与相扑。日本独有的自卫武术----柔术,即得名自《道德经》中的某章。柔术的理论是试图诱出、进而消耗对手的气力,但不是藉由直接与其对抗,而是透过空无,留存自身的力量,以待在最终的决战中取得胜利。暗示手法在艺术上所特有的价值,也显现出“无”这项原则在其中具有的重要性。透过留白,观赏者获得补完作品意念的机会,也因此,一件旷世之作,必定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,吸引你的注意力,直到你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成了作品的一部分。空白的存在,正好让你可以自由介入,并且穷尽自己的美感情思,来将其填满。


一个人若能掌握生命艺术的精髓,便可称作是道家的真人。对这样的人来说,出生乃是进入了一场大梦,而踏入此梦则是为了能在离世之时,见识到梦醒的真实。他磨练自己的心智,好隐晦入悠悠大众之中。这样的人,“豫兮若冬涉川,犹兮若畏四邻,俨兮其若客,涣兮若冰之将释,敦兮其若朴,怀兮其若谷,浑兮其若浊。”对他来说,人生的三宝在于“慈”、“俭”与“不敢为天下先”。


现在,若将我们的注意力转向禅宗,当可发现它是多么强调道家的教诲。禅这个名称源自于梵文的Dhyana,意思即为系念寂静、正审思虑。为佛家六种达到真正解脱的方法之一。换言之,致力于禅定,能帮助我们证入自我无上的智慧。禅宗一脉则认为,释迦牟尼在晚年的说教中,特别强调禅定的重要性,并且将其正法传授给自己的大弟子伽叶。依循着同样的传统,被尊为禅宗初祖的伽叶,再将正法传给二祖阿难,如此而下,一直到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,他于6世纪前半叶来到中国北方,之后便成为中国禅宗的初代祖师。这些历代祖师的生平,以及他们的论道内容,则没有很确实的记载。从哲学观点来看,早期禅宗理论,似乎一方面与源自龙树菩萨,充满印度色彩的否定论相近,一方面也与商羯罗总师建立的智慧哲学有关。至于为今人所熟悉,最初始的禅宗教义,则是由六祖慧能(公元637至713年)所传下的。慧能亦是南宗的始祖,因为此派的说法最初盛行于中国南方,因此得名。慧能之后不久,又有马祖道一(死于公元788年)大师将禅的影响力渗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。他的弟子百丈怀海(公元719至814年)则首创禅宗丛林,并为其定下清规。由马祖道一以降的宗派论辩中,我们可以发现江南一地的人文精神,已经将禅门理论中原有的印度唯心论色彩,转化为中国本土的思考模式。然而,无论于流派对立下,各家说法互相间是如何与众不同,禅宗南宗的思想,与老子以及玄学家的说法,实在无法不让人感到似曾相识。《道德经》早就提到收摄心神的重要,也旁及调节吐纳的必要,这些都是坐禅的关键重点。《老子》的各家注中,也有些绝妙佳作是出自禅门学者之手。


禅宗崇仰“相对性”,这一点与道家所见略同。有禅师言,禅是一种于南天中体验北斗的艺术。想要获致真理,就必须能够融会贯通彼此对立之两极。禅宗也极为倡导个人主义,这仍然与道家并无二致。若非个人的心灵在其中运作,事物是没有真实可言的。六祖慧能曾经遇见过两位和尚,他们正看着杆上的旗子随风舞动飘扬,其中一位说:“是风动。”另一位则道:“是旗动。”然而,慧能告诉他们,真正在动的既不是旗,也不是风,而是你们心中的某样事物。百丈怀海有一次跟弟子走在林中,有只兔子见到两人走近便慌忙逃去,百丈便问:“兔子为何急忙离你而逃?”弟子答道:“因为它惧怕我。”百丈则曰:“不,是因为你有杀生的天性。”这段对话让人联想起道家的庄子:有一天庄子与朋友沿河岸而行,庄子叹道:“河里的鱼是多么快乐啊!”他的朋友便说:“你不是鱼,怎么知道鱼快乐呢?”庄子答道:“你不是我,又怎知我不知道鱼快乐呢?”


禅宗思想常常与正统佛门戒律产生冲突,这点甚至就像道家会与儒家有所扞格。对于禅宗的超凡洞见而言,文字只不过是对思考的拖累;佛家经典再怎么权威,终究是一篇篇作者个人想法的记录而已。禅门子弟追求的,是与事物内在的本质,做最直接的融合;是故外在的点点滴滴,对确切感知真理来说,只会是种妨碍而已。正是如此为“玄”所吸引,使得禅宗一改古典佛家流派喜爱工笔彩绘的倾向,而偏好非黑即白的水墨素描。有些禅师甚至因为致力向内在的自我,寻求真正的佛性,而非外在的形象或符号,因而主张应当禁止对神像膜拜。曾有一个冬日,丹霞和尚将木制的佛像拿来生火取暖,旁边的人惊呼:“怎么可以这样亵渎神明呢?”丹霞气定神闲地说道:“我想烧出舍利子呀。”对方生气地回道:“木像怎么烧得出舍利子?”丹霞则答说:“如果烧不出来的话,这东西就不是佛,何来亵渎之有呢?”语毕他又继续就着火堆取暖了。


禅对东方思想的特殊贡献,是使得俗世能获得与彼世同等的重视。如果能着眼于事物彼此间更高超的关系,则它们原本是大是小,是贵是贱,就不再那么清晰可辨:在原子之中,也有着等同于全宇宙的可能性。试图向完美境界迈进之人,也必须要能够从自己的生活当中,发现那由内在所映射出的光芒。在这一点上,禅宗丛林的制度具有非凡的意义。除了住持之外,所有的僧众都要分摊全寺上下的内勤庶务。甚且,外人难以理解的是,地位最低微的弟子,是负责较轻松的任务,而修养最高、身份最尊的师兄们,却要从事最恼人、最卑贱的工作。每天从事这些劳动,是丛林清规的一部分,其中任何最不起眼的环节,无不要求得做到尽善尽美。如此一来,许多在禅学上举足轻重的讨论对话,就于园中除草、厨房剥菜,或是斟茶侍师的时候展开。禅这种从生活中的轻如鸿毛,亦能见重于泰山之处的观念,也可说是整个茶道的中心思想。道家为各种美学理念的基础增添色彩,却是禅学使它们得以在现实中实现。(文:冈仓天心《茶之书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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